《塵世樂園》(This Side of Paradise)是法蘭西斯.史考特.費茲傑羅(Francis Scott Fitzgerald)的第一本小說,一九二○年三月甫出版,就獲得市場上的成功,讓他如願以償得以迎娶到心儀的南方佳麗賽爾妲.塞爾(Zelda Sayre)。《塵世樂園》是一部類自傳式的小說,對於主角艾莫瑞的成長過程中的影響因素,如:家教(母親碧翠絲)、城市(明尼阿波利斯市、紐約、大西洋城等)、學校與同學(聖瑞吉高中和普林斯頓)、天主教神職人員(達西神父)、交往的女友們(伊莎貝爾、克萊拉、羅莎琳、艾琳諾),尤其是對於第一次大戰與當時現代社會進步風潮對青年的思想探索與人格成長的影響,以及他對二十世紀初美國新潮女性的開放行為舉止的描摹、對她們希冀掙脫父權傳統的束縛,尋求自身思想的自由、自主的認知體悟、與因之而來所必須面臨的人生困境,都有細膩而深刻地描述。這本小說也同時開啟了費茲傑羅日後成為美國爵士年代紀錄者與二十世紀重要小說家的文學旅程。然而小說出版之初,評論者因為這本處女作錯別字太多,引用的地名、單位、書名、作者、內容資料等有許多訛誤,忽略了費茲傑羅小說在人物的勾勒、敘事事件的安排、與對時代風潮的觀察等這些日後造就他鼎盛文名的寫作能力。
費茲傑羅是在一九一七年秋天開始撰寫這本原名為《浪漫的自大狂》(The Romantic Egotist)的小說。因為當時他已經決定休學從軍,所以這也是他待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最後幾週。十月費茲傑羅的委任狀下來,十一月抵達堪薩斯州的訓練營,開始利用訓練營每週的假期躲在軍官俱樂部專注地寫作。一九一八年二月費茲傑羅完成這份初稿(這就是後來出版的《塵世樂園》的第一部的初稿)。費茲傑羅在三月初結束訓練營前往肯德基州加入軍團之前,將這份初稿交由朋友轉交給出版商(Scribners)。這份稿件在八月被退回,經過修改的稿子在十月再度被退回。由於費茲傑羅的軍團尚未駛往歐洲,各國就已簽署停戰協議,於是他在一九一九年二月由軍中退役,開始幫紐約一家廣告代理商撰寫雜誌廣告。一九一九年六月,他出身於南方名門的未婚妻賽爾妲擔憂他無能力提供她婚後優質的生活,與他解除婚約。為了證明他有文學才華與堅實的經濟能力,費茲傑羅辭去紐約工作,返回明尼蘇達州父母家中修改被兩度退稿的小說,最後於一九一九年八月中完成這本小說。
其實這部小說之所以在文字與敘事內容等方面有許多訛誤,是有根本原由的。首先,小說的寫作過程斷續且匆忙。費茲傑羅開始寫作不久,就入伍訓練。三個月的訓練營讓新兵費茲傑羅感到生命可能面臨終結的威脅,只能加緊爭取時間寫作,希望在短暫的生命裡留下作品。在這樣匆促地與時間競賽的幾個月寫作時間內,拼字與文法的錯誤,尤其是對資料內容的考證工作的確難以進行。其次,退伍後為了盡快追回賽爾妲,費茲傑羅竭力擴充小說內容,將許多大學期間的寫作資料或已出版稿件、以及他在紐約工作期間所寫的作品(包含一齣名為「The Debutante」的獨幕劇,這齣劇後來成為《塵世樂園》第二部第一章〈初入社交圈的少女〉)都分別加入原稿中。雖然費茲傑羅在最後修改稿完成後,邀請友人凱薩琳.泰伊(Katherine Tighe)當第一讀者,而且泰伊的確針對幾百個錯別字和文法錯誤進行更正,並對小說內容與文體進行建議與評論(凱薩琳確實對某些親吻情節與開放的風潮提出了異議,費茲傑羅則將她的評議當作為當時保守讀者的風向指標,所以也根據她的評論對原稿作了修改)。但是這樣新舊稿夾雜、字裡行間又充滿對錯別字、文法與文句的更正的手稿確實增加了打字稿核對的困難。最後,當書商決定出版這本小說時,費茲傑羅、小說編輯(Maxwell Perkins)和書商都沒有對這份書稿的原稿、打字稿、正文的內容與行文中的文法和錯別字等做認真詳實地校對、修改、以及考據確認。所以這本小說出版時仍然存在許多拼字錯誤,以至於後來雖歷經幾次再版發行,總會發現有訛誤與錯別字需要修改訂正。一九九五年劍橋出版社出版《塵世樂園》,根據費茲傑羅的初稿、幾個修改稿、各個不同來源與不同時期的打字稿、費茲傑羅的往來書信等等做了好幾百處校正,另外劍橋版也根據編輯會議討論後的原則,對某幾處拼字、與事實不符的名詞、或年代前後同一名稱有所更改等部分,保留了費茲傑羅手稿的用法。
除去這些小缺憾,如果仔細比較最初《浪漫的自大狂》初稿與最後修改完稿的《塵世樂園》,我們將發現費茲傑羅確實解決了《浪漫的自大狂》單薄的敘事內容與狹隘的觀點,而且在運用大量來源不同的各個作品來擴充小說內容時,不但妥善運用邏輯與敘事能力對穿插的作品與原稿進行補綴、搭橋的工作,展現優秀的寫作功力來串聯所有插入事件、不同文體與前後敘事結構間的扞格不入,讓多元紛雜的文體變成主角艾莫瑞不同事件經歷的紀錄,並且將一個直到完稿結束時都尚未能發展完成的、屬於主角艾莫瑞的成長故事,運用開放的結構敘事來完滿交代處理。簡言之,費茲傑羅搶救貧乏初稿、增補舊稿片段、開創敘事事件、並完善各部分內容的能力證明了他的文學功力,說服了Scribners編輯部,也因此這部飽含費茲傑羅自傳式事件與人生經歷的《塵世樂園》得以出版。
早先審查稿件時,出版商Scribners的資深編輯群就一針見血地指出《浪漫的自大狂》的弊病在於根本沒有得到發展,以至於無法有一個結尾。雖然費茲傑羅後來增補了舊題材與已發表的稿件,也將他和賽爾妲的故事添補進去,但是一如他的愛情故事和他自己的人生都還在進行中而沒有一個定論,所以這部類自傳的小說裡艾莫瑞的故事也確實無法得證出什麼結果—因為艾莫瑞的人生才剛要開始。這個難題費茲傑羅最終的解決就是:在這樣一個既要得出結論又要表明艾莫瑞的成熟人生才正要開始的兩難困境中,讓艾莫瑞在歷經與羅莎琳失戀的沉淪、然後在大西洋城替羅莎琳的哥哥艾列克掩護,自願代替他扛下與吉兒於旅館中同宿而違反曼恩法的罪名(Mann Act,是指為了賣淫、放蕩或不道德的目的而進行的州際或國外商業運輸婦女的重罪)、接著讓艾莫瑞遇見在法國戰死的傑西.佛瑞比的父親,並與之長談。經由這些事件,費茲傑羅讓艾莫瑞開始慢慢沉澱下來,整理受挫的浪漫情愛關係、反思人生哲理、對現代社會、家庭與社會階層等提出想法。最終當他在普林斯頓散步,各種思想紛踏而來,讓他突然覺察到:邪惡的力量與性一樣揮之不去。然而他根本無法解釋也無力解決這樣的糾纏,因為他發現美麗與邪惡是如此密不可分。這是他人生一路走來至此的經驗。在午夜過後的普林斯頓,艾莫瑞抬頭遙望星空,向燦爛的天空伸出雙臂,說出他在小說裡的最後的一句話:「我瞭解我自己,僅此而已—」("I know myself," he cried, "but that is all—")。
在小說的終結,艾莫瑞沒有給出任何睿智的雋語,這點符合他在小說中的人物性格與能力設置。費茲傑羅沒有強加任何徹悟的想法或通透的語言給站在午夜星空下的艾莫瑞,只讓他看見他自己,即使經歷過一些經驗與挫敗,依舊是渺小又自大,但也只是僅此而已。男女、群體、社會、人生、生死,他或多或少涉略淺嚐、或拒之不前、或勇敢挑戰、或鎩羽而歸,但是全都僅只囿限於自我的範疇。於此,《塵世樂園》第二部人格養成教育篇在艾莫瑞的自我認知下完成。費茲傑羅也將《浪漫的自大狂》從原本小說的書名改為第一部的標題。新的書名《塵世樂園》則是出自於魯伯特.布魯克(Rupert Brooke)的詩〈Tiare Tahiti〉的詩行。以此書名來顯示艾莫瑞最終已經走到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路口,已經鄰近了此塵世╱樂園,接下來就是他將開始進入成年的、男性的人生階段了。但是艾莫瑞是否能夠由錯誤中習得經驗,跨入此一塵世(即)樂園,或者,終將因無法由錯誤中學習,而只能翻滾於此充滿挫折的塵世卻無法得嚐此塵世之樂,於是只能臨近╱鄰在此充滿艱辛的塵世,遙望彼樂園(天堂樂園)。這將是艾莫瑞下一階段的人生功課。
《塵世樂園》可以說是一本經由錯誤累積而得來的歷史教本。不僅是充滿了小說創造與生產端的費茲傑羅、書籍編輯、出版商等方面未能即時校正的文字訛誤;小說裡的人物—不論是艾莫瑞、他普林斯頓的朋友們、或是他所追求的幾個新潮女孩—也都是在世界的風潮之中,經歷事件、累積錯誤、學習成長。在這本小說的最後一句話裡,我們將遇到最後一個編輯上的問題,但是也同樣是虛構小說敘事裡主人公艾莫瑞所要遇到的人生問題。撰寫劍橋版《塵世樂園》導論的編輯,也是賓州州立大學英語教授的詹姆士.魏斯特三世(James L. W. West III)指出,費茲傑羅手稿的最後一句話是以破折號來結束的,但是在小說的第一版裡,這最後一句話卻是用句號來完結。由於遍尋各種現存文稿與往來文件都無法證明是在何種情況下,由誰決定將手稿中的破折號改為句號,於是詹姆士證之以文本內上下文的文意與發展關係,最終讓劍橋版決定採用破折號來總結艾莫瑞的話語。因此,一如費茲傑羅筆下的艾莫瑞,《塵世樂園》的讀者在小說的最終章被賦予了此一青年階段人生成長的詮釋權:究竟這是一個階段的結束(句點),抑或是一個有待繼續發展的開放狀態(破折號)?此未竟之功,留與讀者判定,一如費茲傑羅在創作《塵世樂園》時對讀者(甚至他自身)的盼望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