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雨林,禮讚大自然╱淡江大學拉丁美洲研究所教授 陳小雀
亙古以來,人類為了遠離塵囂,甚至因紛亂政局,而踏上自我放逐之路,上窮碧落下黃泉,意圖覓得一片屬於自己的淨土;或者,仿傚希臘英雄傑森(Jason,或以拉丁語譯為伊阿宋),駕駛阿爾戈號(Argo)遠征,找尋金羊毛,建立功勛。
在西班牙拓殖時期,不少征服者為了找尋黃金,而深入南美洲的雨林。奧利諾科(Orinoco)、亞馬遜(Amazon)這兩大河流域有支流相通,屬潮溼熱帶氣候,雨林密布、交通梗阻,開發不易,形成數個儼然迷宮的封閉世界,各有其複雜的生物體系。其中,亞馬遜雨林又被譽為「世界之肺」,可見其面積之廣。兩處雨林孕育許多珍貴的動植物,也蘊藏金、銀、銅、鉬、鑽石及石油等礦產,豐富資源挑起了「外來客」的好奇心,而有意一探究竟。雨林對「外來客」釋出善意?抑或充滿敵意?得看「外來客」的心態。亦即,大自然對有些人而言,是神聖空間,是人間仙境;至於那些有意「征服」雨林的征服者、或覬覦雨林資源的機會主義者,大自然則處處是危機,正如早期野心勃勃的拓殖者,為了淘金終究遭雨林吞噬。
的確,進出雨林,必須得如阿里巴巴一樣,了解暗語「芝麻關門」的涵意!
再者,雨林內時間彷彿凝固於舊石器時代,暨今仍棲息著許多索居的原始部落。這些部落不知現代文明為何物,住茅廬,睡吊床,以吹箭和標槍為武器,過著採集和狩獵的生活,食用魚蝦、烏龜、犰狳、食蟻獸、樹薯等,善用菸草和各種致幻植物,並懂得從數種植物提煉出天然毒藥,做為漁獵之用。如此與現代社會隔格格不入的化外之地,實為世外桃源,是許多文人創作的靈感。
古巴作家卡本迪爾(Alejo Carpentier,1904-1980)在《銷聲匿跡》(Los pasos perdidos,1953)裡,為讀者開啟了一扇時光之門,通向奧利諾科河流域的原始世界,一旦離開後,就不得其門而入。智利作家伊莎貝.阿言德(Isabel Allende,1942-)則在《怪獸之城》(La ciudad de las bestias,2002)中,探討亞馬遜河流域的生態議題。這兩位作家均以敬天惜地之心書寫拉美大自然,甚至將大自然化為有靈性的要角。
其實,自十九世紀以降,書寫自然風光成為拉美文學創作的傳統,哈德遜(William Henry Hudson,1841-1922)不僅受到濡染,更是這類文風的先驅之一。
哈德遜的父母有美國及愛爾蘭血統,起初定居在美國波士頓,後來才移居阿根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區買下一座莊園,哈德遜於一八四一年出生,在六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十九世紀的阿根廷,存在著城市與鄉村壁壘分明的兩個世界,一個象徵文明,另一個代表純樸。哈德遜所生長的地區即充滿彭巴草原傳統,高卓人(gaucho)策馬馳騁於大草原的豪邁,毋庸置疑對他影響深鉅,而使他日後成為自然主義者、甚至鳥類學家與博物學家。
一八七四年,哈德遜當時三十二歲,因慢性心臟病而決定獨自遷居倫敦,並在倫敦成家。起初,他全心投入鳥類研究,發表了多篇阿根廷、英國等地原生種飛禽的研究,對兩國相關領域貢獻頗多。接著,他展開寫作之路,童年記憶隨著創作流洩而出,彭巴草原也彷彿「失落的樂園」,不斷出現在他的作品裡。不必諱言,哈德遜有雙重文化認同,阿根廷是生長之地,英國則為生活之處,以致於他的心在兩地之間游移。
哈德遜在《紫地》(The Purple Land,1885)裡,描寫一名英國年輕人與他的阿根廷籍妻子私奔到烏拉圭,在彭巴草原過著如高卓人一般的生活,幾經波折後返回阿根廷。在他的筆下,彭巴草原的豪邁多了園田牧歌式的唯美風情,令讀者彷彿窺見哈德遜年輕時的影子,也體會他的些許鄉愁。誠如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所言,《紫地》係世上少數僅有的經典之作,鋪陳浪跡天涯與冒險犯難的英雄氣概。
另一部成功之作是《綠廈》(Green Mansions: A Romance of the Tropical Forest,1904),為哈德遜的最後一部小說,也是最令讀者愛不釋手的作品,堪稱是《紫地》的姐妹作。人與大自然共生共存的和諧意境在《綠廈》一覽無遺,不過,《綠廈》刻意凸顯大自然那不容被征服的神秘力量,藉以對照人類的渺小。《綠廈》同樣以南美洲的場景,但更深入封閉世界,以奧利諾科、亞馬遜雨林為背景。以「綠廈」為書名,呈現天地一片綠意的磅礡氣勢,象徵雨林內的豐沛生命力:
《綠廈》以第一人稱的「我」為敘事者,縷述雨林探險,時而驚心動魄,時而悠然自得,時而孤寂頹靡,時而豪氣萬千,令讀者有身歷其境的真實感。雨林象徵原始,是純樸;雨林象徵漩渦,是禁忌;雨林象徵未知,是陷阱。「外來客」一旦囿困於雨林中,無力掌舵時間巨輪的快慢,只能順著雨林的律動,過著無歲月的日子。當然,「外來客」無法倖免飢餓、疾病的侵襲,甚至陷入幻聽、幻覺的癲狂情境,當初覬覦雨林利益的貪婪全被消磨殆盡。「外來客」更可能陷入危險,被當成「祭品」,銷融於大地之中。
哈德遜發揮他鳥類學家的專長,在文本中穿插飛禽走獸與人類互動的情節,鉅細靡遺地描寫鳥鳴聲,並巧妙譜出雨林交響曲,搶盡風頭。此外,他賦予莉瑪(Rima)神秘能量,她是鳥女、水精之女、雨林之花、大地之母,是萬物再生的力量。「Rima」在西班牙文即「詩韻」之意,人如其名,莉瑪象徵大自然的悅耳音韻。哈德遜筆下的莉瑪相當鮮明生動,雕刻家雅各布.埃柏斯坦(Jacob Epstein,1880-1959)為了紀念哈德遜,在倫敦海德公園創作出一幅莉瑪的淺浮雕,卻因作品太過前衛,曾於一九二五年揭幕時引起一陣騷動。然而,由奧黛麗.赫本(Audrey Kathleen Hepburn-Ruston,1929-1993)所詮釋的莉瑪卻是楚楚動人,宛如精靈化身。
大自然可撫平悲傷、消弭野心、化解敵意,是無窮的寰宇,代表Alpha及Omega!隨著哈德遜那自然主義者的筆觸,讀者近身體驗雨林內的生活,欣賞瑞麗柔鳥的歌聲,親自釀製樹薯酒,以吹箭打獵,試著以兩片燧石生火……大自然的魅力縈迴腦海,哈德遜在自傳《遠方與往昔》(Far away and Long Ago,1918)裡,鋪陳了人與大地之間的親密關係,引領讀者一同禮讚大自然。
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等作家,不僅與哈德遜交情頗深,也是哈德遜的書迷。其中,康拉德形容哈德遜的文筆儼如「野草生長」,令人驚呼連連。除了留名英國文壇外,哈德遜在阿根廷的文學史上占有一席地位,阿根廷政府在一處自然公園裡成立了哈德遜博物館,讓書迷在壯闊的自然美景中憑弔哈德遜、品讀《綠廈》。
百年以來的自然書寫傳統╱台灣野望自然傳播學社秘書長
王誠之
一九八○年代,自然書寫作品開始引進台灣,例如一九八五年出版《寂靜的春天》以及一九八七年的《砂地郡曆誌》,開啟了我們閱讀自然的門窗,並且引發台灣本地方興未艾的環境運動及保育風潮。
當代的自然保育及環境意識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興起,日後譯名更改為《沙郡年記》的《砂地郡曆誌》(A Sand County Almanac)是由美國生態學家阿爾多‧李奧帕得(Aldo Leopold)於一九四九年撰寫出版;《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則是由美國海洋生物學家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於一九六二年撰寫出版,其後的相關創作以及科普論述在台灣出版業的持續努力之下,已經成為台灣讀者豐沛的訊息來源。另一方面,十八世紀以降到二次大戰前的自然史(natural history)或稱博物史書籍,也透過英文及日文的翻譯引進台灣出版市場,也補充了更深遠的知識寶庫。
二○一一年台灣野望自然傳播學社初次與英國Wildscreen影展合作,在台推出「台灣野望國際自然影展」,每年引進二十部得獎入圍的國際頂尖生態紀錄片,則是透過了另外一種媒體形式,增加了與全球最新的自然保育及環境保護潮流的連接。英國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ce)現身說法的《愛塞克斯的野地》(The Wild Places of Essex)獲得了二○一○年Wildscreen影展的最佳剪輯獎,因此也在野望影展的引進片單之中。不同於一般生態紀錄片波瀾壯闊的場面,麥克法倫以自然書寫的筆調描繪看似荒蕪的野地生態,搭配上優異的攝影、剪輯以及配樂之後,則是提供了耳目一新的自然閱讀方式。台灣出版界則於日後引進了他的作品《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The Old Ways)及《心向群山:人類如何從畏懼高山,走到迷戀登山》(Mountains of the Mind: a History of a Fascination),令人樂觀其成。
二○一四年海倫‧麥克唐納 (Helen Macdonald)的作品《H is for Hawk》贏得了塞繆爾•約翰遜獎(Samuel Johnson Prize)及柯斯塔圖書獎(Costa Book Awards)等重要的文學獎項,同樣被引進台灣譯為《鷹與心的追尋》,二○一九年第九屆野望影展則引進了她的系列作品、由BBC製作的紀錄片《與鷹偕行》(H is for Hawk: A new chapter),同樣由麥克唐納親自演出,一樣精彩可期。這兩位當代作者都展現出繼承英國自然書寫傳統的厚實基礎,具有強大的描述能力,運用豐富細緻而且多樣的文字,展現出如詩如畫的局面。
無論是麥克法倫或是麥克唐納的作品之中,經常引用英國前輩作家的自然書寫內容,在懷想故人的過程中也讓讀者浸潤在這個豐沛的脈絡之中,也更令人想要追溯這個自然史書寫的偉大傳統。《綠廈》本書的作者William Henry Hudson就是其中一位重要的作者。
一八四一年英格蘭與愛爾蘭後裔的美國移民W‧H‧哈德遜誕生在距離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一日之遙的基爾梅斯(Quilmes),自幼就喜歡觀察當地的動植物相,並且發表於英國皇家動物學會的學報。一八七四年,哈德遜移居英國倫敦的貝斯沃特(Bayswater),並且發表一系列鳥類書籍,例如《阿根廷鳥類學》(Argentine Ornithology)以及《英國鳥類》(British Birds),但是在更早的一八八五年他就完成了首部文學作品《紫地》(Purple Land),並在一九○四年發表《綠廈》之後贏得了名聲。
與其同時的英國小說家、一九三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高爾斯華滋(John Galsworthy)對於哈德遜極為讚賞,並表示:「在一切現存的作家中,我最不能捨棄的就是哈德遜。」著有《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改編原著《黑暗之心》的波蘭裔英國小說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則說「哈德遜寫文章跟草生長一樣」。而其作品影響之鉅,厄尼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在《太陽照常升起》(The Sun Also Rises,又譯《妾似朝陽又照君》)便談到了《紫地》這本書:「它講述了一個完美的英國紳士在一個充滿浪漫的土地上的精彩想像中的風情冒險,其風景描述得非常好。」
除了文學創作之外,哈德遜更是一位自然史學家、鳥類學家,無怪乎對於自然書寫如此精通,並且擁有厚實的描寫能力。他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自然保育團體英國皇家鳥類保護協會(Royal Society for the Protection of Birds,簡稱 RSPB)的創始會員,這應該能夠解釋其作品之中,為什麼有如此生動的「鶯鶯燕燕」了。
《綠廈》全名:Green Mansions: A Romance of the Tropical Forest,是本充滿異國情調的愛情羅曼史小說,地處委內瑞拉東南部的圭亞那叢林之中,充滿了神秘性與宗教感。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高爾斯華滋為本書所撰寫的前言中,對於哈德遜有非常充分的介紹:「我想是因為他是在我所閱讀的現今作家中,表現出最珍貴的精神,且是有最明確的天職天賦的人之緣故─他甚至還把那種精神的本質傳達給我了。作家對讀者而言是要加以探險的小小新世界,而文學領域中的每位旅者都必須擁有自己最喜愛的獵場,且在基於善意下─或者也許只基於自私─希望別人與他分享這座獵場。」
對於哈德遜作品中自然書寫的特質他也說明了:「這些哈德遜所具有的專門知識,為他所有的作品提供了素質的主幹和保證,為他的美感也提供了一種直接的真實性。」但是不要因為貼上的「自然作家」這個標籤,就忽略了作品之中,尤其是《綠廈》的小說特性。
在《綠廈》之中的主人翁亞伯先生擁有迷人的特質「所有的人都認識他、喜歡他,因為這人具有個人魅力。他生性仁慈,對待女人的方式讓她們感到愉快,卻又不會激起男人吃醋的心理」,藉由他第一人稱的描述,說出了在叢林裡發生的傳奇。
對於主人翁朋友龐塔的描述,則表現出一種深邃的描寫能力,是《綠廈》吸引讀者之處:
作為一個生物多樣性的倡導者而言,我覺得《綠廈》就是一本典範的小說,對於熱帶雨林的動植物描述多彩繽紛,生氣蓬勃。但是,我也要提醒讀者,這是一九○四年的作品,與現今生物學、鳥類學的研究存在有超過一世紀的距離,不可以同日而語。例如書中提到的「瑞麗柔鳥」(Realejo),如果使用現代的名稱「玫胸白斑翅雀」,那就太煞風景了。
哈德遜在《徒步英格蘭》(Afoot in England)之中有句名言:「你不能用鷦鷯的翅膀像老鷹一樣地飛翔。」(You cannot fly like an eagle with the wings of a wren.)但是綠廈之中,我卻常常讀到一些雄偉的字句,有如世界體型最大、最強壯的猛禽角鵰(Harpy Eagle)一樣,在雨林的樹冠之中自在穿梭,然後以強而有力的利爪襲來,讓你屏氣凝神而且喘不過氣來。
前言╱193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約翰.高爾斯華滋(John Galsworthy)
我提筆寫這篇前言時,心中誠惶誠恐。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善盡責任,同時也心生顫抖,就像一個人無論如何不想寫下文字,讓《綠廈》、《紫地》以及所有其他對我意義重大的作品的原作作者看了不愉快。就所有在世的作家而言─托爾斯泰已經走了─我最不能捨棄W‧H‧哈德遜(W. H. Hudson),而我為何如此喜愛他的作品呢?我想是因為他是在我所閱讀的現今作家中,表現出最珍貴的精神,且是有最明確的天職天賦的人之緣故─他甚至還把那種精神的本質傳達給我了。作家對讀者而言是要加以探險的小小新世界,而文學領域中的每位旅者都必須擁有自己最喜愛的獵場,且在基於善意下─或者也許只基於自私─希望別人與他分享這座獵場。
我們大部分作家所面臨的嚴重又持久的不幸是雙重的。身為一種場域,我們是讓讀者踐踏的普通地方,是很乏味的領域。而身為嚮導和導遊,我們又太膚淺,無法說出清晰的親密語言。事實上─就像嚮導和導遊─我們無法讓人們知道土地的真正秘密,也無法讓他們看到土地的精神。
而哈德遜,無論是在純傳奇中,如這部《綠廈》,或在那部浪漫寫實主義的《紫地》中,或者在其他作品中─如《在巴塔哥尼亞的懶散時辰》(Idle Days in Patagonia)、《徒步英格蘭》(Afoot in England)、《土地的盡頭》(The Land's End)、《鳥中冒險》(Adventures Among Birds)、《牧羊人生活》(A Shepherd's Life)─以及有關與人、鳥、獸和自然交流的所有其他流浪記錄,都表現出其至上的天賦,不僅揭露他所看到的萬象,也揭露他的靈魂精髓。他不必很費力,就可以把你帶進一個珍奇、自由、自然的世界,而一旦到達那兒,你總是會感到神清氣爽、心情興奮、視野擴大。
他當然是一位傑出的自然作家,可能也是當今最敏銳、心胸最開闊、最富有理解力的自然觀察者。在這個喜愛把人放進侷促空間並加上標籤的專門化時代中,這對於閱讀大眾而言是一種不幸,因為當他們看到「自然作家」這個標籤時,常常就會略過,而改去選取最近處的小說。哈德遜確實具有自然作家的天賦和知識,但這只是他的價值和興趣的一小部分。像他這樣一位真正偉大的作家,並不能被單單一個字眼所限制,就像美國不能被稱之為紐約的那一部分所限制。這些哈德遜所具有的專門知識,為他所有的作品提供了素質的主幹和保證,為他的美感也提供了一種直接的真實性。但是,他的真正卓越之處和不尋常的吸引力卻是在於他的精神和哲學。我們在他作品中感覺到,他比其他人更接近自然,然而又比其他人更具真正的文明特性。那些競爭激烈的城鎮文化,我們忙著披在身上的奇異又時髦的商業知識,就是不會附著在他身上。
他在《漢普郡的時光》(Hampshire Days)中的一個段落比我更能描述他:「藍色的天空、下面的棕色土壤、草地、樹木、動物、風、雨以及星星對我而言從來就不會陌生,因為我置身在他們之中,屬於它們,與他們成為一體。我的肉體和土壤是一體的,我血中的熱氣和陽光中的熱氣是一體的,風、暴風雨和我的熱情是一體的。我只有在面對我的同胞時才感覺到陌生,特別是在城鎮,因為在那兒他們是生活在對我而言不自然、對他們而言卻很相投的狀態中……在這樣的時刻中,我們時常感覺到與那些非屬於這些人的使者之間有一種血緣關係,並會很奇怪地為他們所吸引─是那些死去很久、很久的人,他們沒有經歷過城鎮的生活,在陽光、風和雨之中不曾感到陌生。」這種與自然之間的完美和諧充滿在他所有的作品之中─他的作品遠離城鎮生活的焦躁、騷動和瑣碎;他的作品雄偉、直接而自由。這些非「簡單」可言喻,因為這位作家的心靈很敏銳且難以取悅,對於自然和人類生活的每種動態也都很敏感,但他的敏感有點不同於其他人的敏感,甚至是有所牴觸─因為其他人是坐在室內,書寫著感覺的細微差別。哈德遜的幻想類似於他特別喜愛的鳥兒的飛翔─鳥兒似乎永不會飛進一間房子,而是出生以後就在空中、雨中和陽光中漫遊,或者造訪樹與草。我不僅完全不相信輪迴的學說,也強烈地不喜歡。如果我的了解正確的話,輪迴的學說似乎否定創造性的衝動,且是對「陳腐」的崇拜─即相信世界上沒有全新的東西,也永遠不會有任何全新的東西─甚至嬰兒的靈魂也是如此。所以,我並不準備接受以下這種一時興起的念頭:一隻鳥是牠的遠祖的諸多化身之一。但是,就翅膀的橫掃動作、眼睛的敏銳以及歌聲所透露的自然、甜美力量而言,一隻小鳥還是下一隻「超鳥」─這是一種可怕的影像。
這使我想起:我畢竟是在寫《綠廈》一書的前言。本書是有關鳥女莉瑪的傳奇,是一則真實又空想的故事。我認為,它將人心之中所曾有過的『對所有美麗事物的最熱情之愛』不朽化了。哈德遜在什麼地方說過:「美感是上帝賜給人類靈魂最好的禮物。」確實是如此。在這方面,那種把這禮物傳遞給別人的表達方式,對於寫了《綠廈》的他而言,想必是快樂的愛情。而就形式和精神而言,這本書是很獨特的,它是一則簡單的傳奇,藉由純然的美麗之光轉化成一首散文詩。它不曾偏離一則故事的特質,卻象徵著人類靈魂渴望得到此生之中的無瑕之愛與美。但那是一種不可能的完美,我們所有的人都必須學會看到它從高處落下,在火焰中燒毀─就像鳥女莉瑪。可我們卻又會收集其精細的白灰,以便在我們也被死亡之火精煉時,也能讓它們跟我們的白灰混合在一起。此書到處滲透出一種奇異的美,我將不再繼續讚美它,也不再繼續設法讓讀者來了解它,因為我要用其他的言語來談及作者。
我們知道我們的城鎮生活和文化,偏離真正重要的事物有多遠嗎?我們知道我們並沒有讓文明成為自由的侍女,反而讓它踏在我們的頸部上,讓我們在它的腳跟下一直在受騙嗎?無論哈德遜知道不知道,他現在是另一種信念的主要掌旗人。他在《紫地》中這樣說:「啊,是的,我們全都以錯誤的方式或徒勞地追求快樂。快樂有一度跟我們在一起且屬於我們,但我們輕視它,因為它只是大自然給予所有子民的古老且平常的快樂;我們離開它,去尋找另一種較莊嚴的快樂,那是某一位夢想者─培根或另一個人─向我們保證會發現的快樂。我們只需征服自然、發現它的秘密、讓它成為我們的順從奴隸,那麼,這個世界就會成為伊甸園,每個男人就會成為亞當,每個女人就會成為夏娃。雖然我們仍然勇敢地大步前進、征服自然,但我們變得多麼疲累與悲傷啊!生命中的古老喜悅和內心的歡樂已然消失─雖然我們確實有時會在被迫的長久前進中停下來一會兒,並注視著某一位臉色蒼白、正在辛苦工作的機師,尋求著永恆的移動,然後發出建立在他的痛苦上的無情咯咯笑聲。」還有:「宗教在擁擠的城市中凋零,或羞愧地偷偷隱藏在暗淡的教室中,但在這兒卻欣欣向榮,使得靈魂充滿一種嚴肅的喜悅。黃昏時在廣闊的山上面對著大自然,有誰不會感覺到自己很接近『未知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