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掀起一陣珍奧斯汀狂熱。緊接在珍奧斯汀之後的維多利亞時期有珍迷,一次大戰期間有珍迷,二次大戰期間有珍迷,一直到九年代,柯林弗斯(Colin Firth)主演的BBC經典影集《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以及海倫費爾汀(Helen Fielding)的一本《BJ單身日記》(Bridget Jones’s Diary),再次帶起一波延續至今的「後女性主義」奧斯汀浪潮 。珍奧斯汀的粉絲有個代號,叫做珍迷(Janeites);珍奧斯汀的熱潮也有個名字,叫做奧斯汀熱(Austenmania)。兩個世紀以來,大家一直想知道,為什麼不是其他小說家,偏偏是珍奧斯汀備受寵愛?布朗斯坦(Rachel M. Brownstein)甚至寫了一本珍奧斯汀研究,書名就叫做《為什麼是珍奧斯汀》(Why Jane Austen?)。
我們也都知道,在珍奧斯汀的六本小說中,真正讓她地位歷久不衰的,還是《傲慢與偏見》。大家都讀《傲慢與偏見》,大家都愛《傲慢與偏見》,於是,大家也都開始寫出屬於自己的《傲慢與偏見》。有人延續《傲慢與偏見》,例如從達西觀點出發重談一次戀愛的《達西的故事》(Darcy’s Story),例如讓伊莉莎白最叛逆的妹妹繼續冒險的《莉蒂亞的故事》(Lydia Bennet’s Story);也有人挑戰《傲慢與偏見》,例如將這本小說寫成推理謀殺故事的《達西的難題》(Death Comes to Pemberley),例如讓這本小說走入喪屍世界的《傲慢與偏見與殭屍》(Pride and Prejudice and Zombies)。延續《傲慢與偏見》與挑戰《傲慢與偏見》,恰好反映出當代讀者對珍‧奧斯汀曖昧複雜的愛恨情仇。
在延續與挑戰之外,《傲慢與偏見》也不甘於停留在攝政時期,硬要穿越時空,走入現在。有人現代化珍‧奧斯汀,例如海倫‧費爾汀一九九六年那本帶起都會女性文學(chick lit)浪潮的《BJ單身日記》。有人直接走入《傲慢與偏見》的世界,例如英國熱門影集《珍愛奧斯汀》(Lost in Austen)。於是《傲慢與偏見》化為當代文學場景中,最鮮明的矛盾修飾格──既古典又現代,既是過去也是未來,在「後女性主義」時期,重寫「前女性主義」的性別關係。「後女性主義珍‧奧斯汀」(postfeminist Austen)於是成為學界新興的熱門研究主題 。究竟《傲慢與偏見》如何成功越過兩百年,反覆詰問我們對性別、對愛情、對慾望的想像?在問完「為什麼是珍‧奧斯汀」以後,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問:「為什麼是《傲慢與偏見》」?
如果珍奧斯汀是單身女郎:現代化《傲慢與偏見》
六年代,海倫‧葛莉‧布朗(Helen Gurley Brown)以一本《慾望單身女子》(Sex and the Single Girl),在全球掀起單身女子浪潮,讓單身不再是婚姻以前的前置階段,讓單身化為城市少女的解放革命。九年代,《BJ單身日記》以自創的單身女郎(singleton)一詞,一方面呼應海倫‧葛莉‧布朗,一方面寫下九年代版的《傲慢與偏見》。《BJ單身日記》裡面也有一個達西先生,可是三十二歲的單身女郎布莉姬不再是伊莉莎白。如果說,在《傲慢與偏見》中的攝政時期英國,女人必須以婚姻保全自我,那麼,在《BJ單身日記》中的九年代倫敦,女人則以單身重新定義自己。「前女性主義」時期的婚姻問題,「後女性主義」時期的單身問題,就濃縮在《BJ單身日記》中布莉姬的游移矛盾上。
在《傲慢與偏見》中,伊莉莎白以愛情挑戰攝政時期為求經濟保障結合的婚姻觀。所以伊莉莎白之所以是伊莉莎白,不是夏綠蒂,是因為她的愛情。在《BJ單身日記》中,布莉姬一方面以愛情教戰手冊企圖收服自己暗戀的上司,一方面大方享受性愛毫不道歉。布莉姬既信仰愛情卻又嘲諷愛情,既渴望婚姻又享受單身。如果說,伊莉莎白在挑戰舊有婚姻觀念的同時,又樹立了另一個婚姻與真愛結合的典範,布莉姬則以自己的矛盾,自己的情慾,重新定義了九年代的單身女郎,也重新定義了珍‧奧斯汀。與其說布莉姬是現代版伊莉莎白,不是說布莉姬是伊莉莎白那個到處闖禍、不受規範的妹妹莉蒂亞。《BJ單身日記》讓莉蒂亞取代伊莉莎白,將《傲慢與偏見》化為情慾羅曼史,也讓珍‧奧斯汀變身九年代最炙手可熱的單身女郎。
《BJ單身日記》將《傲慢與偏見》化為都會女性小說,《麗淇的私密日記》(The Lizzie Bennet Diaries)卻將《傲慢與偏見》化為網路少女影集。在這部二一二年轟動一時的網路影集中 ,二十四歲的研究生麗淇和伊莉莎白一樣,有個急著把自己嫁出去的老媽,有個離經叛道的妹妹莉蒂亞,也遇上了高傲內斂的達西先生。不過,這一次,麗淇可以透過網路,說自己的故事。
《麗淇的私密日記》讓麗淇在好友夏綠蒂的幫助之下,透過影像網誌(vlog)再現自己的生活。所以,原本的第三人稱聚焦敘事 ,化為第一人稱影像敘事。但是,《麗淇的私密日記》也沒有那麼簡單。麗淇的影像網誌不時受到莉蒂亞的干擾與夏綠蒂的剪輯,因此,與其說這是麗淇的私密日記,不如說這是少女的眾聲喧嘩。在《傲慢與偏見》中,伊莉莎白得天獨厚,化為所有少女仰慕認同的目標,在《麗淇的私密日記》中,觀點卻開始四散,認同也開始交錯;觀眾可以替反派角色說話,也可以喜歡莉蒂亞多於伊莉莎白。《麗淇的私密日記》因此模糊了觀眾與文本之間的既有界線,也開創了認同邊陲角色的多重可能。
從《BJ單身日記》到《麗淇的私密日記》,現代化《傲慢與偏見》不只將前女性主義的珍‧奧斯汀搬到後女性主義的流行文化,更註記了當代文化史中的女性圖像。「現代化」於是注定「歷史化」,《傲慢與偏見》也於是超越既有文本框架,成為一個不斷記載歷史性別圖像的流動文化場域。
珍‧奧斯汀的戀人絮語
珍‧奧斯汀曾在《諾桑覺寺》(Northanger Abbey)中嘲諷歌德羅曼史,建立自己與歌德羅曼史之間曖昧模糊的美學距離,但珍‧奧斯汀的小說談的畢竟是愛情,她當然擋也擋不住《傲慢與偏見》被後世少女視為羅曼史始祖,讀成哈樂昆羅曼史(Harlequin romance)。當《傲慢與偏見》化為愛情教戰手冊,當男人全都被拿來與達西先生作比較,《傲慢與偏見》也不得不「後設」。
英國影集《珍愛奧斯汀》(Lost in Austen)是「後設」珍‧奧斯汀的代表作。倫敦少女亞曼達不愛男友,只愛達西;不想出門談戀愛,只想躲在家看《傲慢與偏見》。亞曼達因此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如果能夠活在《傲慢與偏見》裡面就好了。想不到,浴室傳來一陣聲響,伊莉莎白居然就這樣闖進亞曼達的世界,亞曼達也因此發現一道通往《傲慢與偏見》的魔法之門。就這樣,伊莉莎白走入了現代倫敦,亞曼達走入了攝政英國;兩個少女一個向前走,一個向後走。
在二十一世紀的倫敦不滿現況的亞曼達,到了珍‧奧斯汀筆下的攝政時期,卻發現自己也與兩百年前的幻想世界格格不入。她在舞會後衝動親吻賓利先生,和班奈特姊妹聊起燙髮知識與隱形眼鏡,甚至一派輕鬆地提及自己如何拒絕男友的求婚。對珍‧奧斯汀的文學世界而言,亞曼達是超越時空的存在。《珍愛奧斯汀》最有趣的,正是這樣的「雙重錯置」──在當代中想像珍‧奧斯汀,在珍‧奧斯汀裡召喚當代。珍‧奧斯汀與當代少女的時空交錯,正好在「前女性主義」與「後女性主義」的矛盾並置中,提醒我們性別的圖像無法固定,性別的意義不是絕對;沒有單一的女性主體位置,只有複數的女性流動圖像。
亞曼達不只經歷了雙重錯置,也展現出雙面意識。在《傲慢與偏見》的世界中,擁有「後設」知識的她,早已知道所有角色設定,所有故事情節。因此在珍的眼裡,亞曼達一如先知。可是,亞曼達卻也沒有想到,自己意外的闖入會改寫《傲慢與偏見》──賓利先生不小心愛上了她,珍嫁給了柯林斯先生,而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步上了伊莉莎白的後塵,愛上了那個傲慢的達西先生。亞曼達既掌握愛慾知識又重陷無知、既顛覆《傲慢與偏見》又重複《傲慢與偏見》的矛盾,恰好符合了莫德烈斯基(Tania Modleski)在《羅曼史的甜蜜復仇》(Loving with a Vengeance)中所說的女性讀者之「雙面意識」。亞曼達就是珍迷,就是我們。在反覆閱讀《傲慢與偏見》的過程中,我們一方面無所不知,一方面卻又佯裝無知,如此才能一次又一次跟著珍‧奧斯汀,重新與達西先生談戀愛。
如果《珍愛奧斯汀》讓我們發現珍迷的雙面意識,夏儂海爾(Shannon Hale)的《珍愛夢公園》(Austenland)則讓我們看穿珍迷的模仿結構。三十好幾的紐約單身女子珍‧海斯,不禁讓我們回想起九年代的倫敦單身女郎布莉姬。不過,布莉姬或許喜歡BBC影集《傲慢與偏見》中的柯林弗斯,珍‧海斯卻是只能迷戀達西先生,不能愛上凡夫俗子。這樣的單身女子,來到仿擬英國攝政時期的古典遊樂園「奧斯汀莊園」中,終於能夠親自體驗作為珍‧奧斯汀世界中的女主角是什麼滋味。
在「奧斯汀莊園」中,珍‧海斯穿上攝政風格胸衣,以物質層層疊疊建構攝政時期陰性特質;在「奧斯汀莊園」中,她也引用珍‧奧斯汀小說,以文本字字句句重塑文學世界女性身份。原來珍‧奧斯汀的文學世界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近似迪士尼樂園打造出來的後現代擬像;也原來珍‧奧斯汀的女性英雄不是穩固的象徵,而是透過文本與符號不斷重生的想像共同體。更重要的是,當珍‧海斯不小心愛上了那個扮演達西先生與她相戀、又傲慢又迷人的諾伯里先生,她忍不住開始問自己,這份愛情究竟是真還是假?眼前的究竟是達西先生還是諾伯里先生?有沒有可能,愛情之所以為愛情,只因為珍‧奧斯汀;而諾伯里先生之所以為諾伯里先生,也只因為達西先生?
如果說,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用一本《戀人絮語》(A Lover’s Discourse)揭露愛情的語言結構與表意系統,從此沒有先於語言的戀人,沒有先於符號的愛情,那麼,《傲慢與偏見》就是獨屬於珍迷的戀人絮語。在珍迷的世界中,沒有先於達西先生的男人,沒有先於《傲慢與偏見》的愛情。所有的愛情與慾望,都只能在珍‧奧斯汀的語言與符號中產生意義。這樣看來,真正解構了愛情的,或許正是那些在珍‧奧斯汀戀人絮語中流連忘返的文學少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