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傲慢與偏見》出版之後,珍.奧斯汀幾乎成為十九世紀以降的戀愛小說之母,其中經典公式更是不停被複製:女孩與男孩相遇、初見面就惹彼此心煩、各式各樣的誤會、各式各樣的時機不湊巧、男主角解救女主角的英勇作為、互相愛慕,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其中多金又傲嬌的達西先生更堪稱霸道總裁始祖。即便到了奧斯汀的最後一部小說《勸服》,這組公式仍然存在,不過若深究其中細節,仍能發現許多與早期作品不一樣的驚喜。
《勸服》是奧斯汀的生前最後一部作品,定稿於她病弱的一八一六年,等到她於隔年底過世後,才與《諾桑格寺》作為四卷本的頭兩卷一同出版。奧斯汀本人曾於一八一○到一五年時定居巴斯,因此常將故事場景設定在巴斯,《勸服》和《諾桑格寺》更以巴斯為主要舞台。巴斯曾是十八世紀大受歡迎的溫泉勝地,但到了奧斯汀的年代早已風光不再,對照《勸服》中舊封建制度逐漸瓦解的背景,也有了相互應和的味道。《勸服》的女主角安.艾略特出身於地主家庭,父親是揮金如土的從男爵,和安談戀愛的男主角則是一名海軍上校。海軍上校不是財產世襲的貴族,是新時代的專業人士,這些人不靠血緣鞏固階級,而是靠雙手打天下,而安對父親貪慕虛名聲卻罔顧責任的厭惡,以及最後不顧外界眼光與海軍上校結婚,都有象徵新時代展開的意涵。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奧斯汀幾部最受歡迎的作品中,包括《傲慢與偏見》及《愛瑪》,女主角都是聰明又固執的類型,但到了《勸服》中,卻是由男主角溫沃斯上校擔任這種角色,再加上女主角安的父親與姊姊安逸守舊,更讓浪漫不羈的溫沃斯上校與他們形成強烈對比。奧斯汀為了表達對這種個性的肯定,也讓溫沃斯上校的個性在職業上有所發揮,於是他不但在與拿破崙打仗的時期成功晉升艦長,最終也累積了不少財產。雖然跟「總裁級」的達西先生相比仍有落差,卻也是足以安家的數字。
不過,書名《勸服》到底是什麼意思?其實奧斯汀曾在數個書名中猶豫不決,本來傾向定為《艾略特一家》,但後來根據評論家推測,應該是珍.奧斯汀的哥哥亨利將書名定為《勸服》,原因當然是「勸服」(persuation)這個概念在書中以各種形式出現,此外,一開始男女主角情感之所以出現裂痕,也是因為有人對安進行「勸說」,認為溫沃斯上校個性不夠穩當,而年輕的安個性又容易被「勸服」,整個故事才得以開展。奧斯汀的小說向來擅長跟英國攝政時期的道德價值觀對話,《勸服》就是聚焦於人們面對舊時代觀念時,若想不被勸服,又該如何找到踏實的反叛道路。
「踏實的反叛道路」聽來矛盾,卻很適合用來形容奧斯汀的寫作策略。她的故事表面不談情慾流動,大家面對喜歡的人時往往壓抑個半死,心中小劇場演個沒完,但這些小劇場卻都在一步步鋪陳反叛的道路,也常讓讀者即便不見得完全同意作者觀點,卻仍不知不覺被乖乖勸服。
就拿做兒女的道理來說好了。安既然生活在攝政時期,聽從父母及家中長輩的話就是義務。比如一八○八年出版的《給年輕淑女提升心靈的建議》(Advice to Young Ladies, on the Improvement of the Mind)當中就提到,「如果你人生中踏出的任何一步……沒有經過他們的贊同或許可……那你犯下的過失就嚴重了。」因此,身為孩子就是要乖乖聽長輩的話,更何況,身為女兒擁有的空間又比兒子小上許多。畢竟兒子若在婚姻之路上反叛,也不用冒險失去法律身分,但當時的女性只要結婚,就會失去法律身分,一切得靠丈夫或男性親友代辦。《勸服》中有一位史密斯太太,就是因此在丈夫死後沒錢找人代辦遺產事宜,所以窮困潦倒許久。因此,若想讓當時的女性不顧家長或世俗眼光追求愛情,奧斯汀決定花上一整本書來辯證也算合情合理。
於是透過安與溫沃斯上校的愛情,奧斯汀從血緣與道德兩個層面去瓦解舊時代的價值觀。所謂超越血緣,就是讓兩人的結合超越門當戶對的觀念,於是安與溫沃斯上校可以獨立於舊時代的大家族觀念存在,最後也不用對任何實體的親戚效忠,只需要對國家效忠。至於超越道德,一八一八年的《英國評論》(British Critic)曾指出,即便《勸服》有許多優點,但就道德而言,實在不該鼓勵年輕人想結婚就結婚,似乎落實奧斯汀本人在書中擔心自己做出「負面的道德示範」的擔憂,可見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念確實難以搖撼。然而,也有評論家指出,奧斯汀的小說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因為對當代做出了「負面的道德示範」。《勸服》中幾乎大部分配角都同意兩位主角應該早早結婚,不用拖上八年半的時光,看來面對道德這頂大帽子,奧斯汀終究選擇向愛情脫帽鞠躬,又或者說,是愛情幫助奧斯汀卸下這頂大帽。
奧斯汀十九歲就完成《理性與感性》的初稿,當時她的態度雖然有所搖擺,但最後對理性的肯定仍勝過感性。奧斯汀對女性教育議題的態度也類似,她認為當時的女性教育只強調繪畫及音樂等感性層面根本不夠,十八世紀的女權作家瑪莉.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也這麼想,她認為這些所謂女性要學的「才藝」根本就是讓女人軟弱,強調的全是作為取悅男性的特質。奧斯汀在《勸服》中特別寫到一段:因為溫沃斯上校堅持不願讓女性上船,溫沃斯上校的姊姊提出抗議,「但我還是不喜歡聽你一派高貴紳士的論調,言談間淨把女人當作高貴淑女,而不是通情達理的族類。我們女人可沒指望在海上的生活能夠日日順遂。」然而,相對於《理性與感性》,在人生的最後一本小說中,她對於感性的肯定似乎又多了一些,畢竟若不是多發揮一點感性,兩位主角終究無法掙脫時代枷鎖而結合。於是理性與感性的層次有翻轉,也有更新。
然而,若我們仔細去讀《勸服》中的角色,會發現奧斯汀對於如何在創新與守舊之間取得平衡仍充滿矛盾。比如拿「閱讀」這個主題來說,女主角安為了安慰一位朋友,曾建議他多讀名人寫的書,以從他們的經驗中得到慰藉,但之後為了證明許多舊價值觀偏袒男性,而大部分的書又都是男性寫的,於是一度強調人們無法透過閱讀得到真正的知識。當然,這些矛盾反映的不見得是奧斯汀的矛盾,也是角色在理性與感性之間的糾結。畢竟無論女性主義經過幾波變
革,現代性別議題又跟奧斯汀時代的面貌有多大不同,不變的都是理性與感性的對戰,而奧斯汀的作品之所以吸引人,或許就是因為讓我們看到那條反叛之路上的各種猶豫為難。新舊交鋒當然火花耀眼,但奧斯汀總還雞婆地點亮幾根火柴,讓你去看火花底下那些行過黑暗的瑣碎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