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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家、詩人，魯迅文學獎評委，獲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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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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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建樹
法學學者，閱讀推廣人，前立人鄉村圖書館副總幹事

疫情三年使人性在動盪中不斷被考驗、挑戰，那些灰暗的日子裏，既有積聚的暴戾，也有仍存的溫暖，《愛情與雙重的墻》從某種程度上，記錄了三年陰影下的這段荒誕的歷史。
——牛沖

讀王東岳的小說總要鼓起勇氣，疫情三年，每一個人都受了傷，如今我們不奢求反思、不指望公正，我們只乞求遺忘，在狂歡中遺忘——遺忘是被欺淩者最後的慰安；但是這本書卻不讓我們睡去，而要我們回到疫情現場，那是一個粗糲的世界，惡意與愚蠢橫行，血肉之軀在其中磕碰出淤傷，在這樣的世界中，單純的人該怎樣生存？向內，他要確立自己，向外，他要建立關係，這是雙重艱難的創立，是一趟兇險的旅程。幸運的是，王東岳還是在冷硬的世界中留下了一絲希望，一絲溫情。
——柳建樹

作者

王東岳

王東岳，一九八六年生於河南焦作，後舉家搬遷至河北邢臺，初中又遷至秦皇島，湖南師大數學系畢業，曾留學澳洲攻讀教育學，後於香港獲文學碩士，並輾轉於重慶、婁底、深圳、鄭州等地工作或創業，有著豐富曲折的生活閱歷，已出版長篇小說《未卜之夜》、《阿德萊德》，獲第十九屆暨南詩歌獎，第七屆駱賓王青年文藝獎。

目錄

自 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序／導讀

這是一本夾三而來的小說，它的構思是我在長篇小說《世界無聲了》初稿寫完一年後正在修改、快要定稿的二零二二年六月產生的，而它內部的動力則是源於這幾年來我在疫情中的經歷。新冠疫情是全人類的災難，小說整體雖然是虛構的，但許多細部都與我在鄭州和香港的經歷與見聞有關，它也幾乎是這個時代每個中國人的經歷，這些經歷帶有中國社會的特徵和烙印，與中國社會背後的諸多因素有關系，這些因素並未消失，仍然值得關注與反思。

己亥與庚子之交，新冠疫情在武漢爆發，很快席捲了中國，世界各處接著也有了疫情，那時我正在寫《阿德萊德》的初稿，時至今日三年已過，就在本書即將截稿前，中國大陸剛剛全面解封，此時經受的疫情爆發與一年前香港遭受的境遇有許多相似與不同之處，使我在修改此書時感慨良多。這本小說可以說早已儲藏在體內，現在得以出來，令我感到釋然。

二零二二年六月至九月，我寫了本書的初稿，初稿最初十二萬字，後來刪改到了八萬字左右，那幾個月我在鄭州做老師，每天都奔馳在各個路上，趕去不同區域上課，車輪劃過閃動著白絲的水泥道路，像蒲扇一樣高高的藍色路牌從頭頂一一閃過，淮河路，汝河路，黃河路，長江路，每天把印著江河湖海名字的道路走個遍，一路上心裏縈繞著小說中主人公夜航與朱顏的生存危機，有什麼想法就隨手記下，上完課一回家就沉浸在他們苦澀而甜蜜的愛情中整理記錄與寫初稿。夜航要如何應對磨難並活著、如何愛，如何面對自我、如何照顧與幫助戀人，這對於那段時期的我來說是頭等大事。夜航身上蘊涵著我的精神理想，他的女友朱顏也是，他們活在這樣的世界中摸索前行著，知道如何苦中作樂，保持相對最真實的自我和最高的精神標準，不喪失作為人的珍貴之處，夜航作為詩人與時下許多詩人格格不入，可以說是當下詩歌界的另類，也可以說是我理想中的詩人，一個真正有追求的人，這源於他的精神氣息和他對生活深沉勇敢的態度。

這本小說因為直逼現實之故，我寫初稿時非常痛苦，這種痛苦是這三年來痛苦的濃縮，每天寫完三四千字就無法再向前推進了，精神像被分裂成了碎片，即將被吞噬前我急忙逃出來，在壓抑的房間裏吃水果、看書、來回踱步，晃蕩到晚上睡覺，直到第二天醒來再繼續下一個幾千字。二零二一年七月，我結識詩人森子後，讀了他的幾本詩集，後來又讀了一些其他當代詩人的詩，此後也開始寫一些詩，我沉浸在寫作本書初稿的痛苦中時，收到了刊登有我的詩的《江南詩》雜誌，是森子推薦給飛廉發表的，詩人飛廉在推薦語中說我是個冷峻的歌者，既有理想的溫情又有現實之痛，令我認同並感受到了鼓勵。寫此書初稿的過程，仿佛是一個翹首期待、等待黎明的過程，或說是我伴著書中人物的生命經歷苦苦求索的過程。九月三十日晚上，從夜裏十二點到淩晨四點，我寫完了初稿的最後一部分。

鄭州十月十日左右開始封控的，鄭州發佈網沒有像以前一樣公告疫情情況，新聞中沒有疫情感染與蔓延狀況的具體消息，由於信息不透明，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各種小道消息不斷湧出，政策很快越來越嚴苛，規定「一小區一政策」，各小區可以自主制定政策，因此每個小區比著看誰封得嚴，我們小區在十月十三日通報了一位從新疆回來未向社區報備的感染者，他因傳染他人而遭到判刑，十月十六日通告要求每戶到門崗領一張出入證並登記信息，每戶每天只能在早晨六點至中午十二點之間派一個人出小區採購一小時，十月十九日通告周邊道路皆已封閉，擅自突破隔離措施穿行的人將會被公安嚴厲打擊，十月二十日宣佈嚴禁在隔離圍擋處傳遞物品，憑工作證明可以從道路卡點通行，十月二十三日宣佈工作證明無效，所有門崗不進不出，然而我聽一些朋友說他們有通行證，有個跑業務的朋友說她認識一個搞工程的老闆，老闆有許多空白的志願者通行證，給了她一張，她填寫了姓名和身份證號，每天拿著穿梭各個街道的卡口，一路放行，還有個朋友當公務員，單位給他發了通行證，每天照樣外出。朋友們發消息互通情況，有朋友說他們小區發現了一例陽性，下樓在小區門口取買的菜時感染的，因此每棟樓除了做核酸外所有人都不許出樓門了，有人一出樓道就被巡邏的保安呵斥了回去，朋友說他二十天沒做核酸了，反正也出不去小區，黃碼什麼的隨便。我們小區每天上午有人用喇叭吆喝做核酸，這次封控後我也一次都沒做過，但這次不像前一段時間了，前一段時間每隔一天做一次核酸時，有兩三次沒做馬上陌生電話打來催我去做，二零二二年九月我去廣東惠州，到達第一天防疫人員打來五次電話問詢，這次不做核酸也沒人打了，仿佛顧不過來了。

我經常中午才睡醒，醒來就趕緊用手機買菜，從十月二十二日開始只能在社區指定的超市買物資，微信群裏接龍購物的人多而混亂，我給老闆打電話叫他當場搭配，確定後趕緊轉錢給他。無法出門日久，便失去了日期和星期幾的概念，對幾點鐘卻更敏感了，因為過了下午統一送菜的時間超市就不配送了。後來才知道，周邊很多超市和熟食店實際上仍可以送物資，有幾個熟食店老闆為了做生意不被封在小區而直接住在了店裏，我於是常在一家熟食店買牛肉、紅腸、鴨腸和雞腿，並讓老闆幫忙採購水果和菜一起送到小區門口。掃樓道的大姐也被封在了我們小區，他侄子家有一大片養羊的地，殺了羊把肉送到小區門口，五十塊錢一斤，她向我對門鄰居胡姐推銷，胡姐問我要不要，我買了兩斤，肉雖然貴卻也新鮮，連吃了三頓。

從十月初到十二月底，我的收入因疫情與封控受到影響，房子的月供每個月卻要還，我在掙扎中仿佛一沉到底了，毫無希望感卻更感到活著的彌足珍貴。很快全國各地紛紛開始封控，到處流傳著有人跳樓了，視頻裏的人翻過陽臺欄杆一頭栽下去，伴著拍視頻的人眼看著卻無法阻止的尖叫聲，一聲巨大的悶響像隕石墜落在地上，看得人揪心，還有病人被保安攔著不能出小區去醫院而在樓下哀嚎的視頻，和有人在燥怒中殺了自己女朋友拍下的橫屍照片，轉發時為怕網路封禁而把消息編在層層的筆記框裏；有富士康工人步行回家的視頻，他們和我一樣也在鄭州，在同一個寒冷蒼涼的天底下背著包步行回老家，做視頻的人故意配上歌曲「囚鳥」，看得人眼裏有淚要往外湧。然而熱鬧只是手機裏的，合上手機什麼都沒有，周遭是一無變化的空寂與死靜。我每天中午吃完飯修改兩三個小時初稿，而後坐在陽臺的椅子上對著樓下光禿禿的馬路發一會兒呆，或者合上眼眯一會兒，下午五點半下樓，和鄰居胡姐還有一樓開超市的兄弟打一個半小時的羽毛球。

天氣越來越冷，十一月四日小區解封了，然而通往外界的幾條道路依然封鎖，要出示通行證，仍然出不去這一小片區域，頂多在附近寂靜的天地間轉悠一會兒，沒地方可去，鄭州各個小區均是如此。從十一月二十五日全城又封控了五天，我們小區是從二十二日開始的。烏魯木齊大火之後，各地解封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鄭州在十一月三十日全面解封，接下來從十二月七日開始接連出了「新十條」等系列文件，幾日內政策陡轉，全國解封，推翻了之前所有的防疫措施，包括那些溫和有效的部分，一時間到處是感染者，去超市買東西時幾乎所有人都在口罩下咳嗽著，說話帶著鼻音，藥品緊缺，瘋傳醫院已經擠滿無力收治的發熱病人，各地火葬場和殯儀館前排著長隊。我手頭還有三片布洛芬、四片對乙醯氨基酚和一些頭孢，十二月十二日我睡醒後感到有些發燒，是否是新冠我不知道，也沒有測，很可能是。快遞癱瘓，母親從深圳用圓通寄給我的藥我一直沒收到，直到現在都沒有收到，用順豐寄來的四副中藥十天之後收到的。我不分晝夜地睡，不怎麼咳嗽，胸口也不悶，只是嗜睡。我認識的朋友幾乎全感染了，有喉嚨疼得一吞咽就像劃在刀刃上的，有味覺完全喪失的，有不斷咳嗽濃痰不止的，有嘔吐反胃不想進食的，各人症狀都不一樣。四五天後，我大夢初醒一般恢復過來了，雙眼迷離像又回到了人間。

十幾天後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修改完了這本小說，這本書的產生，是疫情之中令我溫暖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之一，它不只是我寫給自己的，更是寫給在這時代生活過的每一個人的。

王東岳
2023年1月5日

試閱

　　夜航跟在穿著厚厚的迷彩大衣和黑色制服褲子的保安身後，走出航站樓時，長長的一道冰冷刺眼的陽光正好越過斜上方的拱橋和玻璃，鋪在他的身前，和來接他的救護車車輪旁邊的地上。二零二一年末，新冠疫情肆虐，夜航因為從香港回到中國大陸，下飛機後無法走普通出口，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帶領他穿過一群閃著熠熠冷光的空蕩蕩的鐵椅子，穿過白屏風圍成的迷宮似的通道，繞至左側境外入境申報區，他把身份證件交給工作人員後，就坐下來開始等待。
　　社區來接他的保安又打來電話了，生怕他跑了似的催問他為什麼還沒有出來。他起身把手機遞給躲在弧形櫃檯後身著龐大臃腫的防護服的辦事員，問讓社區保安到哪兒接他，辦事員一見到他手裏的手機，就像見了肉眼可見的病毒，忙向後仰躲著，他識趣地打開免提，辦事員遠遠地斜著眼說，T2航站樓，C出口外，負一層。
　　他被獲准向下一個環節移動了。他再次在一個桌子上填寫了一遍同樣的個人信息，這時見到了出口外的保安，他拎著提包背著背包，跟在保安身後上了救護車。
　　一年多以前，夜航僅帶著幾件換洗的衣服和筆記本電腦去的香港。救護車老舊不堪，原本深棕色的皮椅多處已經褪色成淺灰色，漆皮上滿是像被手指摳爛的大小窟窿，車尾有兩個裝油漆的白桶，令人懷疑這救護車不只拉人，還拉貨。前方司機的駕駛位用玻璃窗和鐵皮墻與夜航隔開，司機從前方駕駛座說了句什麼，夜航完全無法聽清，他仿佛坐在後方的囚車裏，唯一的區別是沒有人挨坐著押著他。
　　社區保安上了另外一輛車，在前面帶路，車廂猛一搖晃，發動了，夜航險些摔倒，他雙腳鉤住地板，手按緊座椅，毛絨絨的滿手的灰，兩邊座椅上全是厚厚的浮塵，破舊的車殼像塵封了多年從海底撈上來的，四壁鐵架上長著堅硬的千瘡百孔的鐵銹。
　　車子在機場高速疾馳，窗外楊樹的枯枝與身下暗黃的枯草一起快速移動著，遠處是暗灰色不辨深淺的天與樓。天將傍晚時，車到達了幽林寺旁邊的臨湖小區，上了寺院南門前的一個矮坡，停在了甬道上擋車的水泥圓墩前，墩子前站著去接他的保安，還有另一個保安。
　　他興奮地拉開車門，背好背包拎好提袋跳下車。北方冬天乾冷的風瞬間撲在他的臉上，灌進他的脖領，司機下車後用河南話說，你這出國上學的，連車門都不知道關，說完砰地把後車門合上了，夜航想說去的是香港，沒有出國，卻沒吭聲。
　　終於回家了，回到小區樓下了，母親正在樓上等著他。雖然周圍乾燥的冷空氣裏泛著一股淡淡的隱隱的然而又持續的煙味，與潮濕的香港完全不同，遠處羅莊電廠高高的煙囪頂端，又亮起了一圈每到晚上就亮起的紫紅色彩燈，大塊的濃雲一般流速極快的煙，正從彩燈上方往上冒著，夜航心裏仍然很興奮，他拿出手機對著周圍轉了一圈，拍了個視頻，然後背著包走到大門口。保安攔下了他，讓他填寫隔離通知單，填完後，保安領他上了樓，他們已經在他家門邊的墻上貼好了重點人員管控表、代購服務記錄表和生活垃圾清運記錄表。
　　他打開家門，母親正在客廳望著他，他顫抖著喊了一聲媽，但還沒等母親回應，保安又硬生生地攔在門口說，不許出門，想買什麼就發消息，我們給你買好放在家門口，你把錢轉給我們，另外，給你做核酸的人來之前會通知你。夜航說我知道，我回來之前你們就說過。
　　就在今天中午，夜航在深圳住滿十四天，解除了酒店隔離，他被深圳疫情指揮部賦予了二十四小時的僅限於廣東的臨時綠碼，他馬不停蹄地趕往機場，上飛機前，臨湖社區的物業管家周華、社區書記和社區刑警隊長等八個人建了一個叫「臨湖社區境外返回專班」的微信群，把他拉了進去，幾人轟炸一般，在群裏相互提勁和呼應著，他僅給周華發了消息，說即將登機，在群裏卻一聲未吭。夜航家小區位於殷京市西南郊幽林湖與幽林寺旁新開發的區域，隸屬於殷京下的星城亙陽市朱乙鎮，殷京位於河南中北部，黃河自西向東穿過其北郊，幽林湖片區十年前規劃時，承諾幾年後會發展成依附於千畝幽林的新興居民區和旅遊區，這幾年卻因房地產遭受壓制，加之疫情封控，民間商業凋敝，使這一帶區域空空曠曠，入住率極低，小區的物業便和社區合併在了一起。
　　保安終於走了，夜航關上門，母親站在他身邊，望著他說，一路上可累壞兒子了，夜航忙邊換鞋邊說不累。
　　母親真的顯老了，頭髮灰白了多半，臉兩側的肉艱難地下垂著，眼瞼旁細密的皺紋也越發明顯了，他雖然一年半以前的八月底去香港前還和母親在一起，但對母親已然變老的事實，此刻卻感受格外真切。
　　他從母親身旁小心地走過，把背包摘下，連同提包一起放在了沙發上。父親和母親已離異多年，這所房子是十幾年前他們離婚之前，此處剛開發時父親買的。母親很少提起父親，夜航雖然知道父親在世，仿佛在哪里做著生意，卻許久沒見過他了，他從不想念父親，自從上中學起，母親就獨自帶著他生活，沒有再婚。
　　夜航坐在沙發上，望著這離開了半年的客廳，客廳不大，一張靛藍色粗麻布沙發，沙發前是矮茶几，墻上一個壁掛電視，窗邊一張榻榻米床，窗外空曠的遠處是樓與寺殿模糊的黑影，客廳幽暗，淺藍的墻上塗著晚霞若有若無的一抹乳紅色，母親此刻仿佛才想起開燈來，頭頂雪白的吊燈一亮，屋子裏立刻有了家的感覺。
　　母親走到夜航身邊，把他提包裏的衣服一件件取出來擺在沙發上，嗔怒似的皺起眉苦笑著說，看你受多大罪，酒店隔離完，還要回家隔離，你先在香港上著班兒，等個一年半載，這一切結束了，能正常通關了，再回來多好。
　　母親身子矮矮的，仍穿著那件從他上高二時就開始穿的，多年來一直沒扔的棗紅色毛衣，整潔樸素而陳舊的顏色，罩在她佝僂的脊背上。
　　夜航說沒事，我在香港都呆了一年多了，況且按目前情況，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通關。他嘴上這麼說，心中卻也挺難過，這趟回家，在深圳被安排的酒店隔離，足足花去了他七千多塊錢。
　　夜航自從十月份拿到碩士學位，在香港顛沛流離了三個月，申請下IANG簽證後，面試過幾家傳媒公司、企業與刊物，談完之後，人家讓他回去等待消息，卻都沒有了音信。他是大陸人，不會講粵語，香港企業大都不願接受，中企因為每年滯留香港找工作的大陸人日益增多，人員多數也已經飽和。
　　半個月前，他與一家保安公司的老闆談妥，若他能在大陸戶籍地開具無犯罪證明，報讀完香港十四天的上崗培訓課，即可以安排他工作，但多半會派他去殯儀館、墓地或廢棄工廠等偏遠的地方守門崗，問他能否接受，夜航想偏遠的地方更好，不會遇見熟人，而且沒有太多的事務，更可以安靜地看書寫東西，因此即刻就答應了，但他想先回一趟殷京的家，雖然母親能在殷京去派出所代他開具無犯罪證明，他仍想回家看看母親，過完年再來香港培訓上崗，對方也應允了。
　　母親言語雖有嗔怪，卻遮擋不住目光中對他的掛念。母親把他的衣服湊在鼻子上聞了聞，確認穿過，該洗了，就抱去了洗衣機，不一會兒，母親把藤椒燒雞、金針菇燉牛肉、玉米麵糊粥與蒸好的夾著芝麻香油和豬肉末的花卷兒端上了茶几，母親叫他坐在沙發上，自己卻坐在了茶几對面的矮椅子上。
　　母親素來討厭夜航喝酒，此刻竟放了一瓶烏蘇啤酒在桌上，夜航心裏一抖，笑著說，媽，給你添麻煩了，還要跟我一起居家隔離，母親卻說，我本來就退休了不用上班，隔不隔離沒什麼，況且又是在家。
　　夜航打開啤酒，拘謹地說，媽，你喝不喝，母親說我不喝，你喝罷。
　　母親微微翻了一下眼皮，又垂下眼睛，夾起菜無聲地吃著。夜航把酒瓶湊在嘴邊，喝了一口，他已經一年多沒吃過家裏的飯了，花卷嚼在嘴裏，喧騰騰的，自家和的面捏成的濃郁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夜航仿佛風餐露宿了太久，在香港獨自一人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瞬間化成衝動湧上頭頂，他幾乎要落下淚來。他趕緊用花卷把淚噎回去，在母親面前大口喝著烏蘇啤酒，吃著燒雞，邊吃邊說，真好吃，母親時不時抬一下頭，對他說一聲別噎著，慢一點兒，像在配合著他，瞬間，他們又像回到了往昔。
　　吃完飯，洗衣機轟隆隆聲響起，母親開始洗衣服，他本想去幫忙，但一走進臥室，奔波了一天的身體一挨著寬大的床板，立刻像找著了歸宿，癱軟下來。
　　他給在香港剛談上的女朋友，去年同在創意寫作專業讀碩士的大陸女孩兒朱顏發了一條問候消息。朱顏畢業後也未找到工作，她近來參加了大學的短期雅思班，準備一邊在香港找工作，一邊繼續申請讀博，她收到消息，即刻回復說，我遞交的論文，還要雅思老師面授批改一回，一弄完，我就從深圳灣回大陸，你在家好好睡覺。夜航道罷晚安，合上手機，很快就墜入了沉沉的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