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傷「鐳女孩」
且讓我們把時間拉回一九一五年的五月十五日,這天是美國伊利諾州醫學會(Illinois State of Medical Society)在春田市(Springfield)的共濟會會所舉行年會的日子。讓我們隨普塔克來到編號十八的攤位上,看看這裡有什麼令人驚豔的新玩意。
普塔克告訴我們,這個攤位是今年醫學會最炫的地方,因為它所展覽販售的商品是最火紅的東西,堪稱是當時大眾心中的「萬靈丹」──含有「鐳」(radium)成分的萬靈丹。
讀者們可能會感到匪夷所思,心臟跟著蹦蹦亂跳──難道那時的醫學是在玩命嗎?不過一九一五年距離居禮夫人(Marie Curie)發現鐳的時間,也不過短短十七個年頭。不要說普羅大眾,就連居禮夫人及醫學界,對放射線物質的危害也還沒有概念,所以讓腦筋動得快的商人,一股腦兒就把鐳當成是養生的東西在賣,連日常生活用品都難逃它的侵入。
回到十八號攤位上的商品。其中有一款「鐳補」(Radithor)藥水,它是紐澤西州貝利鐳藥廠(Bailey Radium Laboratories)的貝利博士(William J.A. Bailey)所發明的。貝力是哈佛大學的輟學生,卻含混地說明自己的出身,讓人誤以為他是醫師。貝利宣稱這種產品為「永恆的陽光」(perpetual sunshine),號稱是「治療活死人的良方」(acure for the living dead),甚至還獲得專利。
另外還有一種肛門塞劑(Vita Radium Suppositories),由科羅拉多州丹佛市一家藥廠生產。這種加入可可奶油的藥品,還在報紙上大肆宣傳說它是治療攝護腺肥大的良方,還影射可以壯陽,因為它讓你可以重振雄風(stage of come back)。
攤位上還有賣牙刷與沐浴清潔用品,所有產品的特色就是加入不同濃度的鐳,據此強調其效能,當然也可以哄抬售價。因為鐳,這些東西都變成不可多得的萬靈丹──看到這裡是否讓人寒毛直豎?在醫學會出現這些攤位不是特例,而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因為對於放射性物質的無知、甚至崇拜,讓商人可以利用它來提振消費,自然在生活周遭的事物,被添加上鐳,便成為一種不可多得的風尚,而這些用物中最令我啼笑皆非的東西,可能是化妝品吧?不管是美國或是歐洲各國,都興盛起在化妝品中添加鐳,無論粉底、唇膏、保養品都有,甚至夜霜、眼霜也逃不過它的魔掌。
其中有家法國公司的操作手段令我覺得它的生意頭腦和現在的某些宣傳方法沒有兩樣,其著名商品是「Tho-Radia」。這間公司號稱由一位藥師亞力克斯‧慕塞爾利(Alexis Moussali)以及醫師阿爾弗雷德‧居禮(Alfred Curie)所創立。歷史學家懷疑根本沒有什麼阿爾弗雷德‧居禮這位醫師,他的存在只是為了附和鐳的發明人居禮夫婦,利用和他們同姓氏的關係,讓人們誤認他可能也是居禮家族的一員,尤其該公司廣告又極具說服力,打的是由「美麗的科學方法」(Méthod Scientific de Beauté)所製造,彷彿是醫師與藥師聯手打造的終極產品。
以上將鐳加入日常生活產品的例子,大抵是商人由於對鐳的無知所衍生的不實廣告而已,並不能據此替他們冠上「害人不淺」的帽子。但是底下的故事,就不能不說是惡意的傷害了,因為「唯利是圖」已無法形容其居心不良,以及對於員工生命漠視的殘忍,它就是發生在美國一九二○年代的「鐳女孩」(Radium Girl)事件。
詩人與劊子手
一八六○年,幾乎在亞硝酸戊酯被使用於治療胸痛患者的同時,有位英國醫師菲爾德(A. G. Field)以自己為白老鼠,試起了硝化甘油,並把結果發表在《醫學公報》(Medical Times and Gaztte)雜誌上。菲爾德醫師的文章中沒有提到他從哪裡取得大約百分之一濃度泡在酒精裡的硝化甘油。但他勇敢地滴在自己的舌頭上,結果三分鐘內出現脖子緊繃、噁心之感。據他事後描述:感到有些失魂,如「水燒開的茶壺」放出的聲響在耳邊響起,之後全身冒冷汗、不停打哈欠,更可怕的是之後半小時,他覺得胃痛、頭痛、全身無力,效果持續到隔天清晨才消退。
菲爾德醫師也各請了一位男女試試硝化甘油。男性的勇氣不夠,加上受不了那種味道,只舔了放置硝化甘油容器的軟木塞後放棄;另一位女性當時牙痛,勇敢地讓菲德爾滴了半滴在舌頭上,她覺得脖子有震動感,頭痛很厲害,而且伴隨著輕微想吐的不適,但牙痛竟然緩解了。後來又有一位健壯的女病人因蛀牙而不舒服,在菲爾德醫師的說服下,在蛀牙處滴了幾滴硝化甘油,結果五分鐘之內,立刻覺得頭痛、心搏加速,整個人病懨懨沒有力氣,但和前一位女性一樣,牙痛症狀減輕了。
菲爾德醫師在文末建議可以將硝化甘油給那些有神經痛,或痙攣發作的人試試看。他可算是第一個談到硝化甘油有如此效果的醫師。
另一位知名學者威廉‧莫瑞(William Murrel),不知哪來的魅力,總共說服了三十五個人,加入他設計的硝化甘油實驗,並將結果發布於一八七九年的《針刺》雜誌,這份報告確實有值得稱許之處,畢竟莫瑞不是省油的燈。這位當時英國著名的醫師與生理學家,一八七七年成為英國皇家醫師學院(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的一員,常在倫敦有名的西敏寺(Westminster Hospital)不定期發表臨床生理學報告,平時則擔任皇家醫院胸腔疾病的助理醫師。
莫瑞報告中所包含的三十五人之中,有十二名男性、二十三名女性,年紀從十二歲到五十八歲不等。由於有脈搏及血壓的數據輔助,他在患者的舌頭上滴入硝化甘油後,配合患者主訴及明確的監測數據來佐證,因此他的論文中有重要的二點,可以取得一般醫師的信任,終於開啟了「硝化甘油治療心絞痛」的里程碑。
第一是莫瑞醫師用了現今科學研究才有的慰示劑。研究論文裡,四位有明顯心絞痛主訴的患者,在給予硝化甘油的前一個禮拜,莫瑞醫師僅給予看起來相同的藥物,結果發現患者症狀出現緩解確實是在一星期後加入真正的硝化甘油才開始的。
第二是莫瑞醫師利用客觀測量工具做比較。他以亞硝酸戊酯與硝化甘油做比較,結果發現吸入亞硝酸戊酯的患者胸痛很快緩解,可惜只持續了九十秒鐘,之後心跳、血壓就慢慢回歸到吸入前的水平;但是硝化甘油不一樣,患者感到症狀緩解比較慢,有時可能需要六分鐘之久,但其效用卻可以維持心跳及血壓的改變三十分鐘以上,更難能可貴的是,雖然莫瑞有提示患者一天按時間規律使用三至四次,但有兩位患者卻主動告訴莫瑞,只要改成症狀出現才用,就可以立刻抑制胸痛的效果。
患者症狀及作用長短的描述,我覺得沒什麼趣味可言,但莫瑞自述第一次使用硝化甘油的經驗,卻讓我不禁笑出聲來。
鑑於硝化甘油已是量產炸藥的威名,莫瑞醫師用軟木塞上沾到的分量放在舌頭上,想看看這些微的分量能有什麼驚人的效果。他不知道那根筋不對,居然在看診前舔了硝化甘油,因此不幸的事情發生了。莫瑞醫師因頭暈目眩、心跳加快,不得不取消一開始對患者的問診,以免自己好似生病或中毒的樣子被看出來,他直接要求患者走到有布簾遮掩的檢查床,脫下衣服準備接下來的胸部聽診,他心想可以藉著這個時間的空檔,對抗突襲而至的不適感。
大概看診五、六分鐘之後,他覺得自己狀況好一些了,於是拉開簾子檢查病患,由於他的動作無法「對焦」,不敢對患者胸膛實施扣診──即以手指輕扣胸壁,聽迴音有無異常──轉而改成聽診,結果他一彎身就感到耳邊嗡嗡作響,根本無法聽清楚患者的呼吸音及心音,而且覺得頭部左搖右晃,連帶認為患者的身體也一樣在搖晃。
草草結束病人的檢查之後,莫瑞醫師才慢慢恢復正常,而頭痛則維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他開始懷疑哈利醫師的話,認為那深刻的症狀並非如他所說是出於「懼怕」或「想像」。莫瑞醫師隨後又在自己身上試驗了三十至四十次,發現每次心跳加速、頭痛難耐的情況都會出現,尤其是身體因心搏過速造成的震動,最令人難受。甚至他在服下硝化甘油後,還想用放大鏡聚光到屋子裡的暗處,卻發現自己無法保持平衡,而且服用劑量愈大,這種左搖右晃、身體沒有「準星」的感覺維持得愈久。
和神農嘗百草相比,莫瑞醫師以自己身體做為硝化甘油作用的平臺,我看是相去不遠。要將鋪橋造路、打山洞,甚至是戰場上殺人武器當作藥物使用,心中除了充滿「英雄氣概」與「詩人浪漫情懷」外,大概只有精神病患或痴呆者才會有這種勇氣吧!
不過正由於莫瑞醫師鍥而不捨的努力,拉著另外三十五人做完實驗,才能在十九世紀末期即發現讓硝化甘油成為治療心絞痛的選擇。一百多年過去了,依然沒有其他藥物可以與之匹敵;而黃色炸藥早已被核彈,甚至氫彈比了下去。